《謊言迷宮》:簡化一座迷宮

本文發表於4月號新視聽雜誌
    去年侯導掄下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的《刺客聶隱娘》,風光代表台灣角逐今年初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原本信心滿滿,豈料大啖閉門羹,連複選九強都進不去,國內一片扼腕之聲,有人不意外評審口味庸俗,也有影評人嚷嚷著奧斯卡無福消受侯導美學。
    話說回來,九強究竟有多強?打從李安《臥虎藏龍》勇奪外語片獎,至今也才魏德聖的《賽德克巴萊》勉強逼近九強,最終亦沾不上入圍的邊。試問,這些年來國片真缺乏有力的種子選手嗎?並不是。那歷年九強實力各個皆讓人望之生畏嗎?更不是。
    奧斯卡外語片項目明文規定投票會員須看完所有參賽電影,綜觀歷年趨勢,560年代,二戰傷痕情結不意外地廣泛激起一層反思的餘波,多年過去了,外語片獎項似也順水推舟,自成一個「戰爭反芻集散地」,獎勵對象多為戰後療傷系,或文化窺奇大觀,這現象硬要跟美國人的假慈悲扣在一塊,雖嫌苛刻卻不無嫌疑。至於跟大量的猶太裔影藝學院會員關係又大不大,倒是耐人尋味。
    不論如何,這回代表德國出征,並險險攀抓九強最終可惜落馬的《謊言迷宮》,它脈絡清楚地講述出一個菜鳥檢察官胡衝亂撞,意外揭開不能說的秘密、到蛻變、乃至最後壯烈揭幕一場世紀大審的故事,其勵志意圖,確實相當對奧斯卡的味。
    《謊言迷宮》甚至讓人想起本屆奧斯卡若干熱門大片,比方它的序場像極了史帝芬史匹柏的《間諜橋》,相彷的懷舊時代,相彷的寧靜、和諧,與隨之而來的疑懼、重擊。揭案過程則不免讓人想起最終擊敗《神鬼獵人》而奪下最佳影片獎的《驚爆焦點》,不難察見,追查真相的主旋律,是如何乘著正義的翅膀,龐然覆蓋奧斯卡「金庫」。
    明顯地,《謊言迷宮》語法帶有美式的薄荷香,每場戲都刷好牙來跟你娓娓道來。開場獻給我們急功好義的男主角:新上任檢察官約翰萊德曼,一場交通審判,清楚道出他的性格,也精準埋下愛情線免得觀眾枯燥無聊。
    接下來,鬧事記者揪出一樁曾任「奧斯威辛」納粹集中營的守衛現竟為人師表的事件,輾轉,法院息事寧人的態度,反而刺激約翰步步挖掘出多數德國人都不願面對的暗黑過往。
    穿梭浩瀚如山的文件櫃,約翰只消幾杯咖啡、幾個呵欠,就神人般搞定繁瑣人資——這讓我想起當年有人質疑喜劇影集《艾莉的異想世界》集集推出現打現判,效率超速到不行的官司。電影當然握有這種以簡馭繁的特權!只是,當《謊言迷宮》對人物的刻畫、對角色網絡的鋪排,全盤採取這類精簡策略,過量可預期的發展,安在一個易懂的軌跡上,講的又大多是維基百科就查得到的事,最終,約翰萊德曼發現父親也曾入黨,就流於可想而知,無所謂雷不雷了——那,觀眾究竟要懸疑什麼、推理什麼?
    除了眾臉譜的刻畫缺乏記憶點,且未能成功建立起菜鳥與其他搭檔的緊密關係,最讓我感到困惑的是,電影對善惡刻劃的浮泛,比方交代昔日納粹於校園內跟孩童們互動——即便是走馬看花,都不放棄速寫其蠻橫面。這種將歷史共業扭曲下的人性,輕易歸結為「人性本惡」的便宜行事,不禁讓人搖頭興嘆。又如審訊室內,一張又一張走馬燈般輪換的臉譜,涇渭分明的「加害/被害」情狀,又是如何罔顧了「人性」之於「人生」的寬長、複雜。
    可口的小橋段當然是有的,好比中產階級苦中帶樂的聚會,好比將女主角的裁縫職業,縫入男女主角情感脈絡的隱喻。這乍看的優點亦是缺點,諸些一望即知的催情手段,將電影的糖衣層越裹越厚,連那顆破窗而入的石塊,都如此雷同《間諜橋》而煽情無比了
    這是一部既鋪張又節儉的電影。它用了可觀的砂紙,來打磨每場戲、每場景的流利感,銜接度順暢到可以參加演講比賽。其中,又以約翰驚覺家父曾是納粹黨員後一場畫蛇添足的夢境,用力過頭地把「迷宮」給體現,最教人啼笑皆非。也因為如此,所謂正義,也壓縮在一幕又一幕奔波、困頓的流轉之下,布景亦徒具考究,未再強化其復古的粗礪感,缺乏進一步爬梳時代氣味的企圖,不禁讓人想起前陣子那部便宜行事的《風中家族》。
    在這樣的景幕下,這位菜鳥要菜到什麼程度,又變得多看盡世事而不顯矯情,才能滿足史實電影對角色拋出的詰問?外型英挺的亞歷山大菲林是厲害的演員,看著他為揣摩約翰從懵懂到崩潰的層次,而刻意誇飾前段的涉世未深感——說穿了,咱們男主角演得再賣力,也僅止於急公好義,也就是初有的那個熱血之犢,未能昇華到一個國族認同的深層糾葛上。
    對照台灣這片空氣中恆常盤旋二二八餘波的土地上,你我能否從本片獲取共感?即便有,意義又是什麼?這種事是不是真有哪一組人可以讓另一組人心悅誠服?《謊言迷宮》讓我想起巴瑞李文遜當年《豪情四兄弟》之乏善可陳,將「平反之聲」擺上制高點,徒具一股血氣,缺乏爬梳真相的閉氣功力,此等平庸之作,宣傳語號稱「直接挑動了德國社會最敏感的神經」,事實上,它更像擺在滿山滿谷文件資料中的其中一份歷史抽樣,薄薄一張,不會再多了。
    反觀前陣子《回不去的時光》這種聚焦小情小愛的精品,故事還講得比《謊言迷宮》完整、深刻許多,印證反芻戰爭創痛未必大就是好。
    不過,《謊言迷宮》何以過關斬將,勇闖奧斯卡九強,倒是值得玩味。從影史脈絡來看,二戰傷痕電影,不論內圈或外圍,沒拍砸就不缺張力,這種題材就是彩券,誰拍了直接拿去兌獎就好了。   
    反過來想,《謊言迷宮》不也像數個火車廂的接榫工程?拍來只為拼就奧斯威辛這「列」世紀大審,過程中敲敲打打,倒成其次。電影止於開審前,其餘字幕交代,是聰明,也是侷限。這麼看來,勇闖小金人複選區的豐功偉業,當作擦槍走火,也未嘗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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