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１月號新視聽雜誌
十二月份，奧斯卡獎季正式開跑，影評協會、演員工會、金球獎，各大指標性前哨站紛紛開出明牌——出乎意料，獎果各唱各調，引人驚呼連連。即將於二月底舉辦的奧斯卡典禮因此蒙上深濃迷霧，尤其演員類，洗牌指數可謂一乾二淨、清潔溜溜。
這一波問鼎奧斯卡的熱門強片，聲勢堪稱持平、還算穩闖獎林的一部真人傳奇，是由丹尼鮑伊執導、麥可法斯賓達主演的《史帝夫賈伯斯》。
賈伯斯，就是那個跟你我口袋、桌面脫不了關係的大人物。
好比馬克佐柏格、好比比爾蓋茲，二十一世紀以來，諸位金字塔頂端的網路盛世領袖，不斷憑他們超越時代的思維，信手扭轉文明歷史，也無疑造福了億億萬萬人類。
好萊塢自然不漏失這趨勢，多部商機先鋒小傳，也陸續冒出頭來，拍不膩就是拍不膩！彷彿將商戰智慧壓縮成一管管勵志針劑，速速轟炸入腦，拍得像一回事，CP值高過勵志書也說不定。
不過，比起《社群網戰》、《華爾街之狼》這兩部大獲奧斯卡矚目、竄動節奏也挺貼近時代脈搏的熱血傑作，《史帝夫賈伯斯》不知算幸運還倒楣？跟兩年前另一部《賈伯斯》大鬧雙胞也就罷了，輾轉，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克里斯汀貝爾先後推掉這個角色，麥可法斯賓達壓力也來了。
平心而論，李奧、貝爾兩人雖年紀稍長於法斯賓達，然純就外型，略帶娃娃臉的兩者竟還比相貌老成的法斯賓達更堪勝任這類奮鬥小傳的歲月跨幅。此外，更不乏演技嫩上好幾倍的艾希頓庫奇，外型遠比法斯賓達更神似賈伯斯本尊的說法。
你說崩不崩潰？
先說，這類雙胞案在影史不算少數，不論前半世紀的梁祝或十年前的柯波帝，一般結果都是：一部上天堂、一部乏人問津。
2013年推出的《賈伯斯》由艾希頓庫奇挑大梁，擺明犧牲打、拍來亂的。該片的粗淺、廉價，經《愛的萬物論》那部俗濫劣作的交互輝映後，愈發刺目，其中，艾希頓庫奇和菜鳥時期的強納森埃維深談的一幕，暖系打光根本誇張雷同霍金與第二任妻子伊蓮梅森初識那場戲：粗淺、無趣、無味、拙劣無比……
有了這麼兩光的雙胞胎兄長，《史帝夫賈伯斯》的問世，吃下的首顆定心丸，首推有了艾倫索金這位當今世上最會爬梳金腦人物的超級編劇的護駕。
《魔球》那種塞翁失馬、遺憾即餘韻的人生況味，大家都心有戚戚焉，這回，妙語生輝的艾倫索金固然採取劇場式的光影切換，聚焦賈伯斯生平幾場關鍵產品發表會，去構架其特擅的伶牙俐齒語法。但艾倫顯然相當清楚，劇本成敗關卡，在於不能將「產品發表會」這等場域，單單俗氣地引申為人生舞台；也當然，在高度稀釋人物、壓縮時光縱深的操作下，世人注定要好奇，這條「孤寂」的敘事策略，是為了繞開艾希頓庫奇那劣作的瞎攪和？減低法斯賓達歲月妝容的難度？抑或便於揮灑《魔球》、《社群網戰》以降，索金那恣意飛翔的精彩對白？
這版賈伯斯一路順下來，確不乏佳筆。舉凡：背叛過他的百事可樂總裁約翰史考利、昔日搭檔史提夫沃茲尼克、忠心不二的瓊安娜霍夫曼，鏗鏘有力、字字機鋒的你來我往，有力定義了時代的腥風血雨、機心背叛。
不見血，更見血。
其雄辯滔滔的敘事性格，亦凸顯演員任務吃重。飾演沃茲尼克的賽斯羅根尤其令人驚喜，反其道而行的嚴肅出擊，乍看還認不出是《惡鄰纏身》、《名嘴出任務》那無厘頭丑角，在胖鬍子頗競爭的當今好萊塢，賽斯羅根無疑再度深扎了能耐與辨識度，來日大有可為。
至於飾演主人翁的麥可法斯賓達，他很會演，我們都知道，但比起之前《性愛成癮的男人》的心理奇觀大展，賈伯斯一角對他而言的駕輕就熟，完全反映在賈伯斯本尊面對各種關卡挑戰那種冷靜冷漠的自信。或激昂、或古怪，綜揉在法斯賓達臉上，均屬意料之內的精湛。儘管我認為沒什麼不好，但來到奧斯卡戰場，太刀槍不入的角色，總是吃虧。
《史帝夫賈伯斯》最明顯的失策，在於「成也小凱、敗也小凱」。
丹尼鮑伊前幾年《貧民百萬富翁》的小金人巔峰，也在凱特溫絲蕾《為愛朗讀》封后那一年，彷彿英雄惜英雄的情結，間接造就「捨不得浪費凱特溫絲蕾」這一小敗筆。
凱特溫斯蕾那種咬蓮霧式的清脆念白，這些年來，對電影敘事，向來有幫助、也不失干擾，導演們皆知她很能演，也可以咬字咬到逼人疲乏頭痛。就《史帝夫賈伯斯》來講，她多數時候的聒噪是有趣的，只是油漆沙沙沙沙，刷到後面，明顯過度透支理性感性，難掩將錯就錯的紊亂感——即便如此，影迷對瓊安娜一角無預警切回小凱特，恐怕也見怪不怪了。
相較下，儘管傑夫丹尼爾和凱特溫絲蕾都是「演自己」型的好演員，招牌表情多得不得了，但傑夫丹尼爾近年自電視影集《新聞急先鋒》以降，積累的不得志知識份子形象，形成一層入口即化的薄膜，角色順滑度明顯優於凱特溫絲蕾。
賈伯斯前女友克里絲安一角的呈現方式又更值得玩味了。丹尼鮑伊挑了不具盛名的凱薩琳沃特斯頓來擔綱詮釋——古怪的口音，加上一副哭哭啼啼、死皮賴臉又亂有道理的「人工辛酸」樣，為該角注入了微妙的、自1970s過渡到1980s的女性抽樣況味。一種辨識極高的注定平凡，刮中頭彩、卻不得其門兌換的咎由自取。
一個又一個人物，圍著賈伯斯這位改寫世界、卻衣裝樸素如你我的人物，旋繞，又旋繞。
平心而論，儘管賈伯斯響亮名號人人皆知，常人對賈伯斯生涯歷程的客觀認知又有多少？電影忌諱鉅細靡遺，卻也萬萬不可囫圇吞棗，2013年《賈伯斯》一片鋪陳過的劇情記號，為兩年後的《史帝夫賈伯斯》解了套。觀眾會晤過前者，後者顯得易消化許多，《史帝夫賈伯斯》不懷好意地踩著兩年前那部庸俗劣作鋪下的流水帳，緩緩行進，一如爬上蛇背的蜈蚣。
扳回一城的復仇宣言，顯然要大過美學核心的噴發……鋼筆墨漬過多，收筆有意無意留下的墨點，不是瑕疵，而是線索。
曾拍過《猜火車》這等劃時代前衛之作的丹尼鮑伊，這回最讓人扼腕的，還是掙不開「給觀眾交代」的鋪陳造意。讓我如此斷言的關鍵一場戲，是賈伯斯面對人生得失的獨處時刻，電影驟閃過女兒麗莎幼時使用繪畫軟體的小瞬息——短短零點幾秒須臾之間，令我精神為之一振——這類乍然閃現、無以名狀的靈感訊號，對創作者如我來說，是渾身通電、深有同感的。可惜，丹尼鮑伊對好萊塢體系屈服了，接下來，很快，我們看到就看到一連串的穿插排比，提供易懂邏輯、提出因果說法，展示新與舊、父與女的碰撞。這蛇足之舉，對比出一位稱職導演追趕不上世紀電腦天才的殘酷，丹尼鮑伊乖乖回到「說給你懂」的體系，按部就班地沿著機鋒對白大放一望即知的煙火。
再絢爛，那又如何？
比起大衛芬奇將《社群網戰》拍得不單華采洋溢，簡直放肆定義新世紀傳奇型款，輕盈中造就偉大。流利有餘的《史帝夫賈伯斯》雖不算讓人失望，卻也火花有限，實難覆蓋主人翁賈伯斯超越時代的驕恣狂傲。
也就是說，艾倫索金這回神采飛揚得不無私心；這明顯是部編劇導航的電影，教導演丹尼鮑伊只能「聽他的」，難有插手空間。
蜈蚣爬上蛇背，不在誰勝誰敗，而在那微微領先的一笑。
來源:影冰室茶几 ＠ 保溫冰